您现在的位置是:心海E站 > 个性网名 > >正文

小武哥个性ID(《江南》|刘荣书:雪人(节选))

发布时间:2023-12-05 18:14:55 admin 阅读:59

导读《江南》|刘荣书:雪人(节选) 关注我,过一种与文学相伴的生活 年轻警官杨渡从市局调往偏远的西烟镇就任派出所所长,随着交往的增多和工作的深入,在西烟镇这个山高皇帝远的...

《江南》|刘荣书:雪人(节选)

关注我,过一种与文学相伴的生活

年轻警官杨渡从市局调往偏远的西烟镇就任派出所所长,随着交往的增多和工作的深入,在西烟镇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小江湖,黑幕的一角被缓缓揭开。在摧毁盘根错节的黑恶势力的过程中,虽波折无数,阻挠重重,但凭借杨渡等人抽丝剥茧的毅力和决不妥协的精神,终使正义获得该有的尊严。

雪人(节选)

刘荣书

1

冬季到来的日子,西烟镇总会给人一种落寞惆怅之感。

这个地处北方的无名小镇,春夏季很短。秋季一过,便雪花飞降。它的地理位置并不处在版图最远端,不会像“黑河”或“北极村”那样,被很多人熟知,地图上也很难找准它的位置。但最近几年,这里因大面积种植人参而声名鹊起。幽寂荒凉的外表之下,活色生香成了它真正的内里。大型超市、宽阔广场、商务酒店、麻将馆、彩票站应运而生。一天停靠一次的绿皮火车载着从远方赶来的“淘参客”,在收获季蜂拥而至。更为特别、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,一所“艺术学院”和一所“轻工学院”,也在它的管辖范围(据说是招商引资结出的硕果)。这两所三流学院虽性质隐晦不明,学费昂贵,但每年从各地招收的数千名新生的涌入,输血一样,给这北方小镇带来丰沛的活力……但不管怎样,如果你在冬季光临此地,不管是在离去的路上,还是正准备抵达,心里总会难免生起一种莫名的惆怅——就像此刻,坐绿皮火车来西烟镇赴任的警官杨渡一样。

杨渡毕业于一所普通警校。

虽为本科,但就他苦读时的成绩来衡量,考取这样一所学校实属可惜,他可是当年市一中“珍珠班”的好学生。但在最重要的高中三年,杨渡的学习成绩出现急剧下滑——他警官身份的父亲因公殉难了。一个逃亡十五年的案犯迟迟不能归案,成了父亲和几位退休老警察的一块心病。幸而那几年刑侦技术突飞猛进,“指纹数据库”的启用,很快使他们追查到逃犯的下落,随后将其绳之于法。但杨渡的父亲,却在追查途中出了车祸。据后来一档法制节目说,为侦破这桩案子,肩负正义的警察寻踪多年,终于凭借坚强的毅力和抽丝剥茧的精神,还正义于尊严。

杨渡却对此有些不以为然——若没有现代刑侦手段的介入,这桩案子有可能会石沉大海。而他的父亲,也不会枉送了性命……或因父亲的影响,少年杨渡曾经的理想之一,便是成为一名神探。凭借敏锐的观察力和聪明的大脑,运用精密的推理方式,破解一个个罪案谜题。但现在,那种纸质书中散发出来的迷人气息,随着现代刑侦手段的介入,终将成为书本中的消遣。大学毕业后,之所以投身警察这一行当,糟糕的高考成绩使他无法对职业做出从容选择。在市局坐了几年办公室,通过父亲生前好友、如今已升任局长的林森木关照,来西烟派出所赴任所长一职,也算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了。

副所长周道义本想派车去市里接他,被杨渡婉拒了。

风雪太大,他不想赴任第一天便让母亲担心。坐绿皮火车前往西烟镇,既安全又不乏浪漫,何乐而不为。只是那种惆怅莫名的心情,随着落雪和夜幕的降临,在警官杨渡的心里变得越发浓重起来。火车到站的时间,是下午四点三十分,但冬季又兼落雪,天便黑得早。周道义将车直接停靠在站台上,让杨渡感到一丝隐隐的疑虑。

周道义比他大了将近十岁,平常虽偶有交集,却并不是太过相熟。只知周道义当过兵,转业后在副所长的位子上一干就是多年。如今“事业”成了冠冕堂皇的幌子,被每一个混迹仕途的人当成上进的借口,但周道义却在此位子上乐不思蜀,扬言要在西烟镇待到退休。这种人的性情,本该散淡而超脱的,不该有过分的人情味。当听说要为自己接风洗尘,杨渡本想再次婉拒,不想周道义却说:“是曹云定安排的。不去,不太合适吧?”

杨渡虽不情愿,却还是笑问:“他咋知道我今天来?”

周道义的回答更显随意:“他和林局长的关系非同一般,人事调动在所里不算个事儿,但在西烟镇,等于改朝换代,他咋可能会不知道!”

仁和会馆的大堂看上去颇像一间庙堂。

迎门处是一小厅,虽用落地玻璃门扇隔开,但里面考究的装饰却一目了然。一尊高约两米的财神像,摆放在靠墙的供桌上,赤面青袍的关公尽露威仪,俯视着仰面观望他的人。一把香烛还未燃尽,木鱼的敲击声却戛然而止。一位身形富态的女子,跪坐在一块红色海绵蒲团上,指挥两名年轻服务生,正在搬动一尊观音菩萨像。端坐于莲花宝座上的菩萨与人的身量齐高,加上供桌的高度,两名瘦弱男生搬起来很是吃力。他们龇牙咧嘴,动作又不敢冒失。越是小心,越难免让人对那素洁瓷像充满担心。菩萨像抬上供桌后,一名男生脚踩凳子,两手扳着瓷像头部,将菩萨像后仰,露出底座上的孔洞。一位看似领班模样的女子快步抵近,将一个红封的纸包塞进孔洞里。

周道义扒着厅堂的门扉,看得津津有味。

杨渡在他身后,本想催促他快些离开,围观这种“迎神请佛”的仪式总觉不太妥当。孰料周道义脱口而出:“请菩萨就请菩萨,咋还往菩萨像里塞红包?”周道义话音未落,那两名正对厅堂门口的男生抬头,冲他龇牙一乐。跪坐在蒲团上的中年妇人本已拿起木槌,闻声扭头,眼神中充满厌憎。杨渡觉得难堪,却被站在菩萨像前的女子吸引。发现她仿佛受了惊吓,身子一“凛”,并未转身。将红色纸包塞进菩萨的肚子,即刻跪了下去。垂头,显然双手合十做起了祷告。跪拜的动作显得有些仓皇。

木鱼敲响。杨渡从背后拽了周道义一把。周道义仍兴趣不减,问领路的女服务员:“你们曹董供‘财神’求发财,今儿咋又整来一个‘菩萨’?”女服务员笑眯眯说:“周所长啊,菩萨应该说‘请’,不该说‘整’!”又解释道:“菩萨不是我们曹董张罗请的,是我们李经理要请的。”周道义“哦”一声,转头回望,调侃道:“这么多讲究!我看见你们李总往菩萨像里塞东西,应该是塞红包吧?现在干啥都时兴红包,菩萨也收红包?”杨渡微微一笑,觉得周道义的说法虽粗俗,道理却大致不错。请菩萨时,信徒们大多会往菩萨像里塞一些贵重物品,以示对菩萨的尊重,也算作一种虔诚的供奉——因他的母亲就这样做过。又听那服务员说道:“那不叫收红包,那叫‘添脏’。菩萨没有心脏,塞些贵重东西,等于她有了心脏,菩萨会保佑你的。”杨渡听得一愣。这奇怪的说法,倒是闻所未闻,从未听母亲念叨过。

杨渡对仁和董事长曹云定虽早有耳闻,见面之后,不想却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头。

“聚贤厅”包间内的灯光并非想象中那么耀目,廓大空间只亮着一圈壁灯,散落在酒桌旁的人们罩在一层柔和光影中。灯光虽显暗淡,却恰如其分突出着曹云定的发型。他头顶正中的头发似已脱尽,脑壳周围的头发也聊胜于无,显然经过精心打理。较为特别的是,一缕稀疏的头发孤零零依附在额头上方,被梳子蓖过的印痕清晰可辨。曹云定面色青白,并非灯光照彻的缘故,而是精心养护之下,像失了水分的鱼肚白。作为富甲一方的人,身家不能由他的穿着来评定,而要看陪宴者的身份。曹云定穿一件皱巴巴的羽绒服。入席后,羽绒服脱掉,又见贴身穿一件灰色线衫,外套一件羽绒坎肩。经介绍,杨渡这才知道,酒桌旁那些其貌不扬的陪客,竟是西烟镇各阶层的领导。除他和周道义是派出所的,矮个的胖子是税务局局长;高个的瘦子是信用社主任;不胖不瘦,长得一表人才的是西烟镇镇长;而身形彪悍的那位,则是“仁和”房产开发公司的部门经理,曹云定的手下。依据他开酒时摩拳擦掌的姿态来推断,明显是来陪酒的。这场普通的酒宴,算是给杨渡接风,又像是一次联席会议,西烟镇各阶层的领导都到齐了。

大家约定俗成要喝白酒。杨渡因酒量不行,只能以啤酒应对。信用社主任推托身体不适,也申请喝了啤酒,招致大家一通数落。曹云定喝的是红酒。他抱歉般对杨渡解释,他患有“痛风”,只能喝这种“饮料”。而他操酒的姿势,完全不像他说的这般外行。服务生启开红酒,将醒酒器放在他面前,便去照顾其他客人。却并非怠慢,而是一种习惯使然。趋近黑色的酒液缓缓倒入玻璃器皿,酒中的沉淀物自然留在了瓶肩。曹云定的脸上挂着淡淡微笑,置大家的谈笑于不顾,注意力全在醒酒的时间上。约莫过了十分钟,先自手持杯梗,旋转酒杯,对着杯口深吸一口,将初尝的一口酒含在嘴里,上颚舌尖一番蠕动,这才宣布酒宴开始。

在最初的印象中,杨渡觉得曹云定更像一位沉默得体的乡绅,而非传说中靠种植人参发迹的乡下土包子。只待酒过三巡,这才变得举止乖张起来。见他用牙咬开一瓶啤酒,也要老当益壮地和大家拼一拼酒。显然在他的观念中,红酒是不能算作酒的。酒宴的气氛因此进入高潮。令杨渡瞠目的是,服务生当即拿来几枚鸡蛋,约定俗成一般,放在曹云定面前。曹云定将两枚鸡蛋对磕,黄色蛋液滑入酒杯。谁也不敬,一口将加了生鸡蛋的啤酒倒进嘴里。引来人们一阵喝彩,随即将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到信用社主任身上。

主任显得局促。推推鼻梁上的眼镜,连声说:“失策失策,忘了曹董的保留节目。可我最近身体小恙,不用这么大补,还是不喝了吧。”

有人调侃了几句。

曹云定说:“每次喝酒都是你磨叽,办事儿也磨叽,最近我弟妹是不是没找你茬啊?”

主任更显为难,忽然对着杨渡,耍起了赖皮。

“只要杨所长也按规矩来,我就喝。”

曹云定轻咳一声。“人家杨所刚来,你不能难为杨所!”

主任无奈,只能如法炮制。先是呷了一口,脸上随即露出一副苦相。在众人的起哄声中,他起身,将酒一口饮尽。放下酒杯,呼了口气,想用纸巾擦净嘴角的黄色蛋汁,不料嘴里发出一阵干呕声。弓身,纸巾捂着嘴巴,忙不迭向洗手间跑去。

众人无不雀跃。只杨渡拘谨坐着,猜度会不会有人向自己发难。好在主任不长时间便回来了,将擦手的纸巾丢在一盘残羹上,一副慷慨悲壮的模样。

“咱是那种磨叽人吗?喝酒办事从不磨叽,就是没你们这么滑头!”

曹云定身子斜倚桌沿,用一根手指点着他,笑眯眯说:“还嘴硬!你不说我倒忘了,我让你办的那件事,给我办了吗?这么多天也不回个话,还说不磨叽!”

主任拖了下椅子,正准备坐下,拧着脖子问:“哪件事?”

曹云定说:“就是我单独跟你说的那件事嘛……”

主任“哦”一声,大呼小叫道:“我让人查了,确实有这码事!半年之内,前前后后打过五次款。或许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……可想查清到底是咋回事,兄弟我可没这份能耐,你还是使唤周道义吧。”

曹云定思忖片刻,眨了眨眼,手指点住周道义。“他有这能耐吗?我这兄弟,除了吃我的喝我的,呵呵,还没帮我办过一件正经事呢。”

“老周没能耐?老周能耐可大了!”众人戏说完主任,又将目标转到周道义身上。

周道义酒至微醺,起初并不知道大家在调侃他,半晌才醒过神来,扔掉啃了一半的棒骨,张着油汪汪的嘴,一脸无辜地说:“是上次喝酒说的那件事吧?那么高科技的玩意,我可摆弄不了……现在杨所来了,杨所可是警校毕业的高才生,这种事对他来说,应该小菜一碟。”

2

一月有余,杨渡这才想起酒宴上曹云定所托付之事。

西烟镇不愧为全市最富足的一个镇子。富庶之地多顺民,日常警务便少了很多麻烦。每天的工作,除处理几起酒后滋事,便是在学生家长申诉下,突击检查镇里的几家网吧。想起那件事,纯属杨渡百无聊赖之余,对人情的一种回馈。

事情是这样的——曹云定的公司里,有一位掌管会馆和一家品牌时装店的女经理。半年之内,竟先后向外打款二十多万元。这笔汇款并非公司账面所有,而是女经理的私人积蓄。曹云定得知此事,自然是听信用社主任所讲。汇款的仓促与盲目性,都指向最近电视上频频曝光的网络诈骗。而曹云定之所以如此关心,据周道义说,这位女经理是曹云定的干闺女。两人的这层关系,并非别人想象中那么烂俗。曹云定虽算一个好色之徒,但依照他的身家,若想搞女人,什么样的女人他都能搞得到,何至于兔子去吃窝边草,坏了自家名声。想起喝酒时曹云定的表态,杨渡也觉得周道义说得在理。当时曹云定对他说,帮我查查,这孩子别不是被人骗了!说这话时,他微醺的脸上除了忧虑,更多表露出长者的睿智与担忧。

杨渡借回市局汇报工作之际,托网监科的同事查了一下,对这位女经理算是有了一个初步了解。

看QQ相册里的照片,觉得这位女经理实在称不上漂亮,普通中甚而有那么一点点丑陋。阔嘴细眼,胖嘟嘟的脸腮,肤色还算不错,微笑中尽显女人的圆润与妩媚,却不知是不是美颜的效果。真实姓名叫作李小雪,ID“雪人”。QQ签名读起来颇有个性——雪人有一颗冰凉的心脏,它渴望温暖与爱情。当雪过天晴,爱情与温暖眷顾了它,它却瞬间融化。这诗一般的句子,若不是摘抄自某一篇鸡汤美文,便说明她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,一个有着“文学”情调的女人。像这种女人,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迷失,其实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。

调看聊天记录,发现“雪人”和不少男性网友过从甚密,显然是一个从筛选到逐步淘汰的过程。最早的一位网友,叫作“发光的石头”。两人虽语词暧昧,却是同学关系。最近的联系聊胜于无。显然“发光的石头”在追求“雪人”,而“雪人”总对他爱搭不理……一路看下来,杨渡惊讶地发现,“雪人”在网上交友,并不盲目,而是有目的地选择和淘汰。她对所有网友的真实身份褒有积极热情,主动搭讪的对象,或多或少都有着法治从业者的身份。小到商场保安、派出所协警、交警队临时工,公安局的文职人员,公安系统的返聘人员……半年之内,雪人摈弃了所有暧昧、猥琐、高高在上、不咸不淡的男性网友,而将热情单独倾注于一位叫作“铁血军魂”的网友身上。

这位“铁血军魂”,自称在“国安局”工作。看似低调,却有着魅惑人心的手段。他采用一种“欲擒故纵”的方式来将她诱惑,往往俩人聊得难分难解时,他便会消失一段时间。“雪人”在网上留给他的倾诉与思念,总得不到及时回复,就连旁观者看了都不禁为之动容。沉默一段时间过后,“铁血军魂”又会在一个恰当时机出现,称自己刚刚执行任务回来。这种被称为“绝密行动”的任务,因涉及国家机密,所以不便对“雪人”坦陈。他的解释总是语词寥寥,一副傲慢又故作神秘的样子。消失一段更为漫长的时间后,他会说自己去非洲执行了一次“维和”任务,简直牛头不对马嘴……杨渡凭借职业的敏锐,很快发现了他消失的规律——往往是在骗钱得手之后。而每次骗钱,他从不主动开口,而是暗示“雪人”自己遇到了麻烦。比如家人遭遇了车祸,而他身在外地;比如同学的母亲得了绝症,急需一笔手术费救命,同学向他借钱,而此时的他仍身处外地。而有时,“雪人”则会主动问他缺不缺钱,他欲说还休,半推半就,“雪人”便会主动为他打款。“雪人”之所以如此对他钟情,完全被他虚假的身份所迷惑。他复制给“雪人”的工作证和穿制服的照片,就连杨渡看了也难辨真假。半年之内,“雪人”先后向不断变更的账户打款二十多万元。这笔款项的数目,是日常的一个累积。而在这日常累积中,两人已确立了恋爱关系,显然不分你我。有了这层关系,再提“还钱”或“打借条”这类小节,便是对“爱情”的一种亵渎。很多次“雪人”有过一番痛断肝肠的倾诉之后,“铁血军魂”总会用承诺来满足她。他称自己是“野兽”,“雪人”为“美女”。凡俗生活以及他特殊的身份,成了阻碍他们迟迟不能相见的诅咒。说不定哪天,他便要摆脱这恼人的诅咒,像王子归来一样驾临西烟镇,来迎娶他的新娘。他要带“雪人”离开此地,从此过上隐秘而幸福的生活。

“铁血军魂”最初上网的“IP”地址,显示在新疆的一个偏远城市。而最近上网的地址,竟出现在临县一个叫作“刹马镇”的地方。

杨渡去找曹云定,准备将掌握到的情况如实向他转告。

曹云定正在自家开办的一处“藏獒养殖基地”内忙碌,手持一台家用数码摄像机,缩颈眯眼的姿势显得颇为专业,镜头对准一条藏獒。藏獒这种猛犬,杨渡第一次见。觉得虽类比雄狮,被人牵在手中,却如宠物一般乖巧。见有陌生人来,吠声低沉,引得犬舍里的藏獒齐声吠叫,像平地惊起的一串闷雷。

曹云定呵斥一声,那头猛犬随即噤声。他将摄像机交由随从,爱不释手抚弄着藏獒硕大的头颅。告诉杨渡,这是他刚刚托人从西藏牧区买来的,俗称“铁包金”。这种藏獒背黑腿黄,无一丝杂色,两眼上方有两点铜钱大的黄斑点。一边介绍,一边指给杨渡看,神情很是亢奋。“公的,是咱这一带品相最好的,准备基地配种用。你稀罕(喜欢)不稀罕?稀罕就送你一条。”

杨渡笑说:“这么贵的东西,我可养不起。”

曹云定说:“你看你这兄弟,说话见外了不是!我这里的东西,别说一条狗,只要兄弟喜欢,啥都可以拿走!”

杨渡尴尬笑着,以示感激,大声说:“送我也没地方养啊。”

基地内犬吠声不歇,打扰着二人的谈话。曹云定将杨渡引至一间办公室,听杨渡讲完“雪人”的情况,变得神情落寞起来。一迭声地叹:“你说这孩子!年龄虽然有些大了,急着找对象也可以理解,可咋就这么傻了吧叽被人骗!你说在西烟镇,她想找啥样的对象找不到?可她就是心气高,一般人瞧不上。”

杨渡问:“既然发生了这种事,你想怎么办?”

曹云定说:“查,接着查呀!我平时最恨骗子了。”

杨渡说:“那就先找李小雪谈谈……”

曹云定一愣,随即露出一副为难神色,摆手说:“先别找她谈。你们警察一找她,别再把孩子给吓着了。这事儿传出去,也不太好听。”

杨渡哭笑不得。“如果受害人不报案,我们不立案,又怎么展开调查?”

曹云定说:“你先慢慢查着……别立案。等我私下问问她。”

杨渡尴尬笑着,没好气地说:“不立案,我们派出所哪来经费调查?”

曹云定一笑,看着杨渡,额头堆起细碎皱纹。“老弟,钱——那还算个事儿嘛!缺钱你说话。你们派出所,公的私的,大的小的,可没少了我的帮衬。”

刹马镇位于西烟镇东南方向。虽属外市管辖,距离却不足五十公里的路程,半天时间也就到了。

找到那家“惠民”旅社。老板告知,两个月前,确实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在这儿住过。“不是住了一次,两次还是三次?”他扭头问他老婆。他的老婆兼服务员一脸懵懂。“最近来过吗?”杨渡问。“最近没来。”“他长啥样儿?”“看上去倒不像坏人。说实诚吧,也还算精明,说抠心(吝啬)吧,还挺大方……每次来,都会谈妥‘包租’的价钱,一包就是一个星期。如果一个星期不走,就会续租。又说不定哪天刚续完租,半夜就走人了。包租时间没到,也会全款付清,从不磨叽……就那么一天天在房间里耗着,闷头上网。不像干大事的人,也不像干小事的人。我老婆去打扫房间,总见他在纸上演算一些数字……是这么回事吧?”老板扭头问他老婆。“是!”他老婆说,“当时我可没敢小看人家,以为是炒股赚大钱的人,对了,他还喜欢买彩票,丢在垃圾篓里的彩票一摞摞的。”

“把监控录像调出来我们看看。”杨渡说着,扫一眼房间,发现安在墙角的摄像头已蒙了一层蛛网。

“监控……”老板瞄一眼随行的当地警察,牙疼似的说:“早坏了,没来得及修。”

“不早告诉你了嘛!要做到监控无死角,你咋不修呢?”当地警察一脸愠怒,“你总把我们的话当耳旁风是吧?”

“这不生意不景气,正考虑改行嘛!”老板嬉皮笑脸地狡辩。

“那就把旅客的入住登记拿来看看。”杨渡语调平静,显得很有耐心。

老板愣着。

当地警察真的生了气。“别不是连登记都没有吧?”

老板翻着眼白,认真说:“咋会没有!咱可是守法经营……只是两个多月了,不知道这败家娘们还留没留着。”“喂!”他对正在打扫卫生的老婆喊:“还愣着干啥!旅馆登记,快去找呀!”

胖女人放下笤帚,蹲在一只破旧橱柜前。一边翻找,一边嘀咕:“牲口犊子,平常喝酒打麻将,生意从来不管。这下抓瞎了,就知道冲我吵吵!”

好一通翻找,这才将登记薄找出来。

登记簿上的字,比小学生写得还要难看,那人的姓名一栏一通描摹,干脆划掉,写了“反刀”二字。身份证号码的阿拉伯数字虽显生硬,却写得一丝不苟。记下这串数字,登录公安身份信息系统查询,信息的显示异常快捷——范道,1978年生,汉族,福建省德化人。

照片上的男子国字脸,长相普通。目光虽敏锐,却给人一种敦厚印象,并不像一个从事欺诈的骗子。将照片复印,拿去让旅店老板甄别,老板只瞟一眼,便说:“没错,就是他!”

老板的指认出乎了杨渡的意料,有所担心地问:“看准了,这可是备案的证据。”老板的老婆也凑过来,用粗短手指点住那人的嘴巴说:“可不就是这个人咋的!大嘴。男人嘴大吃八方。就是好像不长胡子。笑起来,跟个娘们似的。”

这就怪了。在杨渡的揣度中,骗子登记住宿,应该会冒用他人姓名。这个骗子如此轻率,难道是一个愚笨的骗子,并不具备长期作案的经验?身份既已认定,令杨渡更感疑惑的是,他的出生地在福建,而他最初登录的“IP”地址显示在新疆,其间的行动轨迹应是一种正常迁徙——却又为何,千里迢迢来这冰天雪地的东北?他从“雪人”手中骗走钱财,通过账户便能异地支取,为何要冒风险来刹马镇?种种反常的举动,实在令人匪夷所思。

杨渡再去找曹云定。想从他口中,探听一下被害人李小雪的反应。

曹云定这段时间整天待在藏獒基地,仍端着一台家用摄像机,镜头对准正在交配的两条藏獒。“铁包金”藏獒显得异常亢奋。另一条身量匀称,毛发棕红的藏獒却极不配合,夹着尾巴在笼舍内乱转。

曹云定半蹲半站。撅着屁股,眯眼,移动着镜头,对员工的问询置之不理。

员工说:“他说一次给咱十万,这价不低了!”

曹云定听了似有不满,放下手中的摄像机,对那员工说:“这个价你就满意了?”

员工怔怔点头。

曹云定又把摄像机扛在肩上,开玩笑说:“给多少钱都不行!这条藏獒留着咱自家用……就像你老婆,有人出再高的价,你肯让别人睡?”

员工觍着脸,严肃说:“我老婆?别说十万,给一千我都愿意。”

曹云定哈哈大笑,扭头看到杨渡。此时那条藏獒被放出来,因交配未能成功,依旧显得十分亢奋,扑在曹云定身上,将曹云定手中的摄像机碰落在地,脚下一通乱踩。

曹云定嘴里骂着,并不生气。吩咐员工将藏獒牵走。捡起地上的摄像机,摆弄几下,又把员工喊回来,吩咐道:“拿去修修,刚买的,坏了怪可惜的。”

说起李小雪的表现,曹云定一脸无奈。

“我都把话跟她挑明了,问她是不是被骗,可这孩子就是死不承认。说没在网上搞对象,逼急了,又说那些钱借给了她的远方亲戚。”

“她新疆那边有亲戚?”

“她有鸡巴毛的亲戚,她家的那点底细我还不知道!她爸妈死了以后,除了她妹,半个亲戚都没有。”

“那就立案,详细调查吧!”杨渡说。

“别!”曹云定摆手。用一副恳求口气说:“兄弟,还是先别立案,私下里帮我查查,就算给老哥一个面子。有啥困难,你开口就是!”

杨渡看着曹云定,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最后还是止住了话头。

杨渡后来之所以决定立案调查此事,除警察的职责外,当事人的态度也令他颇感疑惑。作为受害者一方,李小雪即便蒙在鼓里,对别人的劝诫总该有所警醒,而不该用撒谎来自圆其说。至于曹云定,他为何会对“立案”采取如此消极的态度?好像担心着什么。

调查刚刚开始,杨渡便仿佛找回一种感受,那是他熟悉的、中学时代便曾有过的一种阅读感受。这案子乍看上去虽无离奇之处,却更像一部在现实中发生的探案小说。未经虚构,便已具备阿加莎·克里斯蒂笔下的精准推理,以及松本清张或江户川乱步故事里人物所具备的阴郁气质。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,杨渡险些忘掉自己的真实身份,而甘愿做一名平庸的作家。不是用他的笔,而是用他孤绝的行动。

半个月过去,调查并无进展。这半个月的时间里,杨渡除派人盯紧嫌疑人网上的动静,同时又排查了周边地区的旅店、彩票站。大雪好像使所有人都失去做事的耐心,即便嫌疑人也是如此。临近春节的时候,杨渡临时做出决定——按照嫌犯身份证上的地址,亲自前往福建查访一番。

对嫌犯的调查,使杨渡瞬间穿越了两个季节。

抵达当晚,当地便下了一场雨。第二天龙浔镇上阳光炽烈。红白黄三色瓷像经阳光拂照,迸溅出令人目眩的光芒。这个以盛产瓷像而闻名的镇子令人心生恍惚。所经街道两旁,摆满形态各异的瓷像:菩萨像、观音像、财神像、关公像,其间还掺杂有伟人像……自父亲死后,杨渡的母亲虽未信佛,家里却“请”了一尊观音像。节日里除了供奉,平常总会把瓷像擦拭得纤尘不染。看路边摆放的这些神佛,夜里的雨水虽洗刷了它们的金身,却仍旧灰尘蒙面。眼睑下被雨水冲刷的印痕,仿如泪迹,恰似神佛撒向人间的悲悯。

在当地派出所的协助下,杨渡很快查明嫌犯的身份。

这个叫作“范道”的男子,并非龙浔镇本地人。他自幼父母双亡,由姐姐抚养长大。成年后被龙浔镇一户人家招了上门女婿……只听说范道结婚后,一直随他岳父做陶瓷批发生意,人很聪明,品行也端正,却因沉溺赌博,两口子经常吵架。至于最近的去向,只能去他岳父家中走访,才能问个清楚。

见到了范道老婆。这个长着一张典型南方面孔的女人一脸愠怒,冷冷说了一句:“死了!”夺门而去。无奈只能去找范道岳父。这个瘦小精干的潮州人正在仓库里忙碌。两米高的伟人像被工人装进特制木箱,盖箱封存。一辆小货车停在仓库门口,抬上车厢的神像显然是短途转运,未加任何保护。为使运输起来更加牢靠,司机正用一根棕绳,将一尊尊神像五花大绑起来。

潮州人给大家递了烟,说起范道,情绪显得十分激动。当地方言完全听不懂。这狗日的太让他失望了,当地警察翻译说,嘴角挂着一丝莫名的笑容。本来看他父母早死,家里清静,才把他招来做上门女婿。他把他当儿子看,想把家业传给他,他就这么一个女儿,不传给女婿传给谁?但范道太好赌,不争气。为买“六合彩”,把老婆的陪嫁赔了个精光。小两口为此经常吵架,吵得家里鸡犬不宁。以为生了小孩会变得踏实,但狗改不了吃屎……无奈,岳父便安排他去了新疆。那里有他家的批发生意,以为新疆那边没有六合彩,人生地不熟的,范道也没地方去赌,赌瘾肯定能戒掉。小两口分开一段时间,感情也能恢复……可没想到,几个月前,范道卷走账上所有的钱,再也联系不上了。

“他是不是出事……死了?”潮州人问,看着杨渡,神情显得有些亢奋。

杨渡虽听不懂他所说的话,但凭口型也能猜出大概。对他摇头。

“那就是做了违法的事?果然被我料到了!”潮州人的声音大起来,换作一口带有浓重口音的普通话,声音尖利。说着说着,又让杨渡听不懂起来。他说他这女婿品行还是不错的,就是赌博让他变坏了……要不是为了外孙,他就去报案了,让公安在网上追查他。当地警察仍在逐句翻译。

未等杨渡做出解释,这个潮州人迅速换作一副热络表情,拉着当地警察,急不可耐地问女儿想同范道离婚,同别人结婚,该去公安部门补办什么手续。

3

福建之行一无所获。

日子很快过了春节。疏懒之余,杨渡忽然得到一条重要线索。失踪多日的“铁血军魂”终于在网上露面。

他同“雪人”交谈的时间十分短暂,只寥寥数语。未等“雪人”同他搭讪,“铁血军魂”的头像便归于下线状态。嫌犯上网的“IP”地址,显示在市里一家网吧。调取网吧录像,再次确认福州人范道的身份。同时又查出他用另一个号码登录。而这个号码的信息显示,他最近联系的一位网友,竟是同“雪人”也有联系的“发光的石头”。只是范道从网吧离开后,再也无从追查他的行踪。

“发光的石头”真实姓名叫作徐发光,西烟镇本地人。他取一个如此拗口的ID,大抵知道自己普通如石头,却要像宝石一样发光。就像众多凡人,此生饶是庸碌,却偏要时刻不停地励志,所以便会显得更为庸碌。

徐发光在西烟镇开有一家婚庆公司。所谓婚庆公司,只不过是一间店面不大的照相馆而已。他所从事的营生也算和艺术沾边,所以会留长发蓄胡须,在西烟镇属于特立独行的那一类人。只是他长发油腻,胡须峥嵘,毫无艺术家的清爽可言,反倒给人一种邋遢落魄之感。他确实心怀高远,怎奈时运不济。首先父母传给他的基因不好。一米六五的个头,体重却足有九十公斤。脑瓜也不算聪明,上学时虽使出浑身解数,也只能考取一个技术类院校。学的是“汽车装饰与美容”专业。这不伦不类的专业,与徐发光的人生理想云泥之别。他的理想目标最终落定在要成为一名导演。贾樟柯就很容易效仿嘛。他立志也要拍出《小武》那样的电影——不就是用一台家用摄像机,找几个业余演员,拍一段故事吗?《小武》的故事发生在汾阳,而自己以后若能拍出西烟镇的故事,说不定一下就跃升到了《冰血暴》的级别。

他的父亲原本是一名钟表匠,指望徐发光子承父业。但修钟表和很多手艺一样,一夜间归于没落,于是便举倾家之力,重修门面,助徐发光开了这家婚庆公司。徐发光一边替人拍照录像,兼售卖些相机和摄像器材。起初生意做得还算红火,并拍了一些不伦不类的“作者电影”。只是好景不长,因父亲生了一场大病,家财耗尽,欠下不少外债,生意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。

照相馆内有一对中年夫妻正在拍照。

徐发光端着相机,游刃有余调度着夫妻俩的情绪。夫妻俩却显得十分别扭。男方将脸侧向女方肩头,手从背后揽住女方的腰,被女方抬手打掉,厌恶地说:“别碰我!”徐发光问:“你们不是要补结婚证吗?哭丧着脸哪行。”

女的“哼”一声。“补结婚证,那是为了离婚!我俩的结婚证,早被这王八犊子撕了。”

男的再次从背后揽住女方的腰,嬉皮笑脸说:“一日夫妻百日恩,离婚可是你提出来的。况且咱俩现在不是没打离婚证吗?没离婚就是两口子,搂一下腰又咋啦!”

女的从座位上跳起来,怒不可遏。“你别跟我浪!想浪找那小骚货浪去。”

警察登门,让这对吵闹的夫妻安分许多。徐发光也变得莫名紧张。杨渡暗中观察,发现徐发光的脸在聚光灯映射下,瞬间煞白。一边手忙脚乱应付拍照,一边偷窥在照相馆内四处转悠的他们。

打发走这一对夫妻,杨渡拿出照片让徐发光辨认。徐发光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,战战兢兢将认识范道的过程如实讲出来。

他是堆雪人时碰到这男人的。

他堆雪人,只为打动李小雪。他是所谓的艺术家,所以追求的方式也标新立异。他追李小雪快三年了。这三年里,每年冬天下第一场雪,他都要去雪地里堆一个雪人。雪人经风雪侵蚀,或遭人损毁,渐渐面目全非。等另一场新雪下来,徐发光便会重新堆出一个。西烟镇的冬天有多少场落雪,便会诞生多少个雪人。这些死去或新生的雪人,矗立在李小雪经过的路上,也撩拨着路人的眼睛。徐发光堆出的雪人,造型别致,成了西烟镇一道独特的景致。只不过随着爱情的日渐缥缈,这些雪人渐渐远离了人们的视野,开始出现在一些荒僻冷寂的地方,成了徐发光对自己心事的一种宣泄。

一旁的周道义插言:“你不是和曹云定关系不错吗?既然想娶李小雪,咋不让曹云定给你做个媒人?”

徐发光瞄一眼周道义,皱眉说:“他是大老板,我在西烟镇又没地位,哪里就关系不错了?他只是喜欢摆弄摄像机,碰到啥问题,都来问我。”

周道义说:“你们可是老街坊,既然这么想娶李小雪,让曹云定做个媒人,总会给你些面子。”

徐发光一脸茫然。“我找过他……他说谁有多大能耐就使多大能耐,只要李小雪愿意……等出嫁时,他会送一份丰厚陪嫁。”

周道义笑一声。

杨渡看他一眼,觉得周道义提出如此无聊的问题,打断徐发光的讲述,实在有悖职业道德。他轻咳一声,在照相馆内不安地踱步。略显冷清的铺子里空间逼仄,靠墙摆放的橱窗内戳着一红一白两套婚纱,颜色可疑。黑色遮光伞丢在三角支架旁,两米有余的货柜内空空荡荡,丢着几本蒙了灰尘的影集……从北面的窗子看出去,西烟河尽收眼底。积雪覆盖的河床与河岸几乎平铺一线。坐在冰面垂钓的人,半天不见一丝动静。有人正从河面踏冰而过。他们舍远求近,将冰封的河床当成临时道路。雪雾笼罩的冰面上,不唯是行人,竟有一辆轿车探头探脑从对岸驰过来。

“你是在哪儿堆雪人遇到他的?”杨渡问。

“就在河边。”徐发光走近,指指窗外,觉得这位陌生警察面目和善。他与他并肩站着,只对杨渡一人说话,说出来的话也变得文绉绉起来。

那天他堆出来的,是一个忧伤的雪人。空洞眼睛,下垂嘴巴。如果心情好,他会用煤炭装饰雪人的眼睛,用苹果或山楂做成它的嘴巴。他还会给它戴一顶红色帽子,或围一条蓝色丝巾。他还曾用摄像机把雪人拍下来,做成视频,放到网上。他还想过拍一部电影,名字就叫《雪人》。

他这样做,都是为了李小雪。他这样做,其实也是一种补偿。徐发光喃喃自语,“你们不知道,高中时李小雪把我当成她的偶像……那天我堆完雪人,和从前一样,在雪地上写下一行大字,我爱你李小雪。以前我堆完雪人,都会写——我爱你雪人。我不好意思写出李小雪的名字,不是怕人笑话,而是觉得应该给李小雪留点面子。别看她现在对我爱搭不理的,她这是在惩罚我。她长得不好看,年纪也大了,要不是曹云定做了她的靠山,你说她有啥资本这么骄傲?那天我心情不好。过路人瞟我一眼,大多匆匆离去。只有那个男人经过时,本已走了过去,又转回来,低头看着那行字。”

“看啥看,有啥好看的!当时我没好气,这样斥责他。”

“你爱李小雪?他问。”

“我听口音知道他是外地人,便骂了一句,爱不爱的管你屁事!”

“外地男人毕竟胆子小,一声不吭走了。”

“我再次见到他,是在一家彩票站。那家彩票站离我的店铺不远。买彩票这种事,我并不是很上心。可因为缺钱嘛,缺钱啥都干不成……我要是中了大奖,不但能投资拍电影,何至于李小雪也会瞧不起我?”

“你追李小雪,是想让李小雪帮你投资拍电影吧?”凑过来的周道义再次插话。

徐发光白他一眼,神情黯然,垂头坐回到椅子上。杨渡也坐到他对面。

“我买彩票,大多时候是机选,买一注或两注。要是哪天看到或梦到一些奇特的数字,总觉得那是天机泄露。可按照那些数字去买,连最小的奖都他妈拿不到……你看其他彩民,都是和我差不多的人,日子过得糟透了,才会相信天上掉馅饼。但他们精神可嘉,显得足够专业,下注前,不但要研究中奖号码的走势,还会和别人头头是道讨论一番。那男人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,除打过一次交道,实际上他买彩票的老到和专业,让我实在佩服。”

“每次去彩票站,我总会遇到他。他从不与人交往,或许自视甚高,视那些畏手畏脚的彩民如江湖中的无名鼠辈。他投注的号码,显然经过深思熟虑,写在一张纸上,从不在彩票站听别人口风。出手十分狠辣,我亲眼见过,一次便投注几千块。隔天兑奖,也不知赔了还是赚了,但那些兑现的钱,总让人觉得他每投必中……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富人。穿一件皱巴羽绒服,好像一冬都没换洗过……我慢慢看出他买奖的规律,若他在彩票站停留时间过长,一准是中了奖。买好下一期双色球或超级大乐透,还会买些即开型彩票。他肯定好赌!赔了钱眼都不眨。若屡屡得手,他便欲罢不能。若惨遭失利,他也不会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,只脸色苍白,一摞摞彩票,被他撕成碎片……我认定他就是彩票玩家里的高手。所以便同他交了朋友。知道他叫王道,说是新疆人,可口音一听就是南方人嘛。我和他交朋友的目的,只想借他的经验蹭蹭运气,买上几注,不是更有中奖的概率?”

“他一般什么时候去彩票站?”杨渡问。

杨渡看一眼周道义。周道义心领神会,当即率另一名警察出门。

他们的离去,使照相馆内安静下来。

徐发光稍有放松,沉默着,不时心怀鬼胎瞟杨渡几眼,神情依旧忐忑。

“你和这个男人,应该还有其他事吧?”

不想这不经意一问,却令徐发光变得更为紧张。油汪汪的额头瞬间沁出细汗,屁股底下好像埋了荆刺,不停扭动。嘴里嘟哝:“那件事只想过,可没敢干啊!”

杨渡心念一动,嘴上不语,脸上的笑容更加神秘。

徐发光低头。

“我知道啥事都别想瞒过你们警察……是不是王道那小子自己干了?”

杨渡仍不语,只轻蔑笑笑。

徐发光看一眼杨渡,委屈地说:“我没去做,只随口说说,应该不算违法吧!”

杨渡旁侧敲击:“法律自有公论,但要看当事人的态度。”

徐发光如丧考妣,如实坦白。

“那天买彩票,中了一注五百块的奖,是王道为我预测的号码,所以便请了他。喝酒时,随口就把那段录像的事说了出来……当时我说,不行就把那段录像放网上去,敲他曹云定一笔竹杠。李小雪既然对我这么绝情,也让她出出丑。可王道当时制止了我,要我别这么干。后来我一想,乡里乡亲的,论辈分我还叫曹云定‘三爷爷’呢。李小雪虽冷落我,但我俩毕竟是同学,又是老街坊,那样做也太不仗义……现在想想也真是后悔,不该把那段录像传给王道看。这狗日的,是不是真的背着我,去敲李小雪的竹杠了?”

“什么录像?”杨渡蹙眉问。

徐发光愣住。

“你们不是为那段录像来找我的?你们,只是来调查王道?”

“他不叫王道,叫范道。”

杨渡开诚布公,把范道的来历,如实讲了一遍。

“我说呢!”徐发光跳起来。“咋老觉得这狗日的有点怪。他本来不愿意和我交朋友,可能就因为我在雪地上写了李小雪的名字……和他聊天,他时不时就会提起李小雪,好像对李小雪特别感兴趣。他想接近李小雪,这个骗子!竟冒充国安局的,这么牛逼的身价,难怪李小雪就不理我了。”

4

那台索尼牌家用数码摄像机,杨渡曾见过。还能清晰忆起曹云定手持摄像机的姿势,以及那条“铁包金”藏獒从笼舍内蹿出,扑落摄像机,在雪地里踩踏的情景。

那段录像是徐发光无意中发现的。

当出现故障的摄像机送到他的店铺,他认为只是操作不当。随意摆弄一番,摄像机的功能便恢复正常。因无所事事,徐发光将储存在显卡里的内容鼓捣出来。最先藏獒交配的镜头吸引了他。昏暗灯光下,徐发光脸上的表情显得乐不可支。嘴里嘀咕,藏獒交配一次就给十万元,我操他妈!老子是这条藏獒就好了!他翻看显卡内的视频,除了藏獒还是藏獒。一阵沉闷的吠声响过,徐发光目光定住,伸颈对着电脑屏幕,脸上是一副错愕表情。

这天晚上,杨渡待在自己宿舍里,拉严窗帘,打开徐发光传给他的这段视频,脸上也出现了同样错愕的表情。

晃动镜头中的李小雪,表情看上去比QQ照片里还要显得呆板。她穿一身奇怪装束。这身装束,杨渡在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里见过,也曾在表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生活场景的影视剧里见过。上身是一件“列宁装”,下身一条肥大的灰布裤子,烫过的卷发编成辫子,用红头绳扎着,符合特定年代人们独特的审美,只是这身怀旧的装扮,给人一种造作怪异之感。像近年某些酒店流行的,穿绿军装挎黄书包的服务员一样。录像背景并非某个酒店,而是私密的个人空间。李小雪望向镜头的目光有一丝茫然。

笑一个。有人在镜头外说话。听声音判断,应该是曹云定。

李小雪对着镜头微笑,表情木然。

转过去,转过去……画面外的声音吩咐,好像临场指挥拍戏的导演。令人不由得想到在镜头里出现的李小雪,或许正在演绎某个微电影的剧情。

李小雪并未转身。

镜头移动。手持摄像机的人转到她侧面。画面定格。镜头中出现了李小雪鬓发蓬乱的颈子、耳垂。镜头拉近,画面变得模糊起来。听到嘴巴咂出的声响。镜头拉开,画面再度变得清晰,固定在李小雪的背部有几秒钟时间。

脱!画面外的声音这样说。

镜头中的李小雪不动。

快脱呀!声音听上去,又焦躁又柔和。

列宁装瞬间从李小雪身上蜕下,露出光滑背脊,里面没套内衣。裸露的背部在镜头中白花花一片,腰际的赘肉看上去十分丰盛,却不失年轻胴体的滋润。

继续……声音又说。呼吸急促。我有感觉了,快脱!

肥大的灰布裤子应声脱落,裹住脚踝,里面仍没穿内衣。当背对镜头的李小雪一丝不挂,画面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。画面倾斜,摄像机显然被丢在某个地方。镜头虽正对床头,却只照见半床蠕动的被子。说话和喘息声不绝于耳,不堪入耳。

外面响起敲门声。杨渡急忙合上笔记本电脑。

杨渡此刻的心思,显然不在案子本身。看过那段录像,他对曹云定本人更感兴趣。他或许是个有着怪异癖好的人,人品好坏虽与这件诈骗案无关,但杨渡更想对曹云定的人品进行一番探查。他刚来西烟镇不久,尚无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。想到周道义毕竟是同事,说不定从他嘴里,能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信息。

“你觉得曹云定这人咋样?”杨渡试探着发问。

“人倒不错。”周道义点根烟,缭绕烟雾使他眯起眼睛。

“那他和李小雪,到底是什么关系?”

“李小雪是他干闺女……我早说过,你别听别人瞎掰。”

杨渡不动声色。翻开电脑,将那段视频播放出来。

周道义看得目瞪口呆。别扭许久,压低声音,嘀咕道:“听过一些风言风语,可没想到会这样!他比李小雪大了三四十岁,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也不嫌磕碜。他想搞啥样的女人搞不到啊!他会馆里的女人多得是,年轻又漂亮……”说着,周道义自知失言,赶紧闭嘴。对杨渡解释:“话哪儿说哪儿了,我可从没去过那些地方胡搞。”

“不是磕碜,是道德上有问题!”杨渡哑然失笑。对曹云定人格的评判,也算替周道义掩饰了尴尬。

周道义沉默良久,恍然大悟说:“我想起来了,曹云定年轻时和李小雪的妈搞过对象,换现在的话说,李小雪的妈,是曹云定的‘初恋情人’,会不会……”

杨渡“哦”一声。

“李小雪的妈叫‘春妮’。以前喝酒老听曹云定提起。那时候李小雪还在会馆当服务员呢,别人问咋招这么丑一个服务员,曹云定便说了此事,说得非常动情。他说他和春妮年轻时相好。好到啥程度,那阵子大家不都挨饿嘛,春妮家里过得也不宽裕,做了啥好吃的,不舍得吃,总会偷偷拿给曹云定吃……有人问你俩那么要好,办了‘事儿’没有,曹云定说事儿虽没办,但我俩高粱地里拉过手,麦秸垛里亲过嘴。他说这句话,跟唱二人转似的,把大家都逗笑了。曹云定却神情凄惶,说他和春妮,也算私定终身。可好景不长,‘四清运动’开始,他家被定了‘地主’成分,春妮是根正苗红的贫农,她爸还是大队书记。他们俩搞对象,自然就没啥好结果了。”

杨渡听得入神。

周道义舔舔焦干的嘴唇,问:“有茶吗?刚才喝得有点多,嗓子快冒烟了。”

杨渡站起来,去暖壶里倒来一杯水,说:“茶刚喝完,还没去买。只能请你喝白开水。”

周道义淡然一笑,调侃道:“你这所长当的!”喝一口开水,继续往下讲。

“春妮也闹过,上吊喝药都没用。曹云定不敢和她搞对象了。春妮在家和她爸闹,曹云定他爸就在家和曹云定闹,说书记警告过他,再缠着他家春妮,让他们家吃不了兜着走……两条腿的姑娘多的是,你亲爸只这一个,说不定再开批斗会,就被人打死了。你就忍心看着你爸被人打死?”

“曹云定开始故意冷落春妮,躲着不见。闹来闹去,春妮也消停下来。家里很快在西烟镇给她寻了一户姓李的人家。有天出工,春妮悄声告诉曹云定,让他晚上去村西的麦场上等她,她有话要对他说。见曹云定犹豫,春妮又说,如果你不去,明天她或许就死了,就再也见不到她了。”

“曹云定哪敢不去。讲起那天晚上的情形,曹云定眼泪汪汪,让我们这些喝酒的人心里也跟着难受。曹云定说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。春妮在麦场等他。哭着告诉他,她就要结婚了。这辈子嫁不成他,就等下辈子吧。他陪着她哭。曹云定说,当时觉得人活着咋那么苦,吃不上来穿不上来,想着有个女人给苦日子抹层蜜吧,却要被别人用刀子生生刮掉……他记得春妮那天梳两条大辫子,穿了平时舍不得穿的列宁装。她搂着他说,哥,心以后不能给你,就把身子给你吧。它可是干干净净,蜜罐子一样还没启封。以后被别的男人碰了,身子就脏了。现在给了你,也不枉咱俩好一回……说着,春妮脱了衣服,把曹云定往麦秸垛里拽。”

“曹云定当时害怕,唯恐再给家里惹麻烦。可哪儿经得住诱惑。他必定还是童男子,春妮又是他喜欢的姑娘。那么嫰的身子,他说再没碰到过了,月光里像一条鱼,嘴唇啄在脸上,又凉又湿……曹云定刚将春妮抱紧,两人赤裸的身子便被手电光照住。原来春妮对象始终跟着春妮,见他俩幽会,不但喊来他的家人,也把春妮的父亲给喊来了。”

“那天曹云定挨了一顿揍。他爸也在后来的一次批斗会上,差点被人打死。春妮出嫁时,曹云定眼睛还瘀青着,躲在远处偷看。见春妮穿一件列宁装,下身一条灰裤子。辫子用红头绳扎起来,虽一脸苦相,他说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春妮。”

“后来春妮疯了。疯了的原因,一是和曹云定幽会当晚受了刺激,二是她男人老打她。一年后,春妮生下李小雪。第二年,又生下李小雪的傻妹妹。后一年开春,春妮失足掉进西烟河的冰窟窿淹死了。有人说,春妮是自杀的。”

“既然这么爱春妮,竟然对春妮的女儿做这种事!太龌龊了。”杨渡愤然说。

“是啊!”周道义点头,“想起来是他妈有点恶心。可你分析过没有?曹云定这么做,其实是有原因的。”

“啥原因?”

“啥原因我倒说不清楚,咱又不是专家,分析起来头头是道。但我觉得,曹云定变成现在这样,跟他以前的那些经历有关。”

“是历史的原因……”杨渡试图做出更正。

“对,说得好!应该就是历史的原因。”周道义说,“曹云定四十岁才成家,当时被人称作老光棍。他不秃不瞎,人长得仪表堂堂。始终没成家的原因,并非他眼光高,也并非春妮给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,就因为他成分不好。在当时,一听说地主成分,哪个姑娘愿嫁他,更别说当兵出去找工作这些事了,啥好事也轮不到这些人……当时被成分害惨的不光曹云定一个,曹云定的大哥,据说年轻时比曹云定长得还周正,心灵手巧,不但会木匠手艺,缝衣服纳鞋底这些女人活儿都会。三十多岁娶了个半瞎的姑娘,到现在都是累赘。后来曹云定年纪大了,家里又穷,实在熬不住,四十岁娶了现在的老婆,当时是个寡妇……”

杨渡长叹一口气,说:“其实曹云定也不容易,算是被历史伤害过的人。”

周道义“咳”一声,说出的话十分精辟:

“也没啥可遗憾。照曹云定自己的话说,他这辈子也值了。不受以前那些苦,他能像野人似的隐居在山里,一待就是十年?这才搞出西烟镇第一批人工种植的人参……后来靠人参发家,成了人上人。人有了钱,性情就变。曹云定应该不算个坏人,可他就是任性,被钱宠坏了。以前得不到的,现在随随便便就能得到。能随便得到的东西,你说谁不想要?以前他没走出过西烟镇,现在不但出了国,去过东南亚,有事没事便去全国各地考察……你不知道吗?前几年,曹云定最喜欢玩女人了,所以才建了那家会馆。”

杨渡说:“那是当然。有些男人有了钱,玩女人便成了他们炫耀的资本,出于本能嘛。”

“曹云定玩过形形色色的女人。西烟镇的大姑娘小媳妇,年轻的,年老的,从外面来的小姐,没有不被他染指的。他说过,喜欢玩女人是因为年轻时老放‘空枪’的缘故,女人亏了他那么多年,他当然要找补回来。可男人的能力毕竟有限,女人玩多了,曹云定身子骨后来就不行了。他说女人玩得够本了,这才开始养藏獒,喝红酒,拍录像,啥新鲜玩意他都想玩,他说,年纪大了,不玩就亏了。”

杨渡问:“以前没听说过他和李小雪有这种事?”

“没有哇,真的没有。虽听过一些风言风语,但当时觉得都是人们嚼舌头……他对李小雪,也算仁至义尽。李小雪的父亲死后,家里只剩下姐妹俩。看姐妹俩可怜,曹云定这才把李小雪招到公司,并出钱把李小雪的傻妹妹送进一家特殊教育学校,照顾得非常尽心。曹云定在很多人眼里就是个‘善人’。他不但在西烟镇修路,捐资办学,西烟镇每个年过七旬的老人,每月都能从他公司领一笔养老金。政府也没亏待他,颁给他各种荣誉。像什么致富带头人、年度十大好人、捐资助教楷模……曹云定也很看重这些荣誉,他总是开玩笑说,以前咱成分不好,现在能得到政府认可,总算翻身得解放,能堂堂正正做人了。”

杨渡一笑,笑得有些凄凉,讳莫如深地说:“曹云定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一切,但有一样东西,他永远得不到了。”

“啥东西?”周道义问。

“他和春妮的爱情……时光不能倒流,他有多少钱,也不能赎回当年的时光了……”杨渡这样说着,忽然大彻大悟。“他把李小雪养起来,当成自己的‘性奴’。他让李小雪穿当年的衣服,拍录像取乐,肯定是让李小雪在扮演她母亲的角色。曹云定想在李小雪身上,找回当年春妮的影子,以唤起他不再的男人雄风。”

“对,对!”周道义连声说,“我也想到了,应该就是这样。我听曹云定说,李小雪和她妈,长得太像了。从侧面看,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的。”

再次提到那段录像,周道义忽然问:“要不要把这件事,告诉曹云定?”

“为啥要告诉他?”杨渡有些吃惊。

周道义说:“曹云定一直都很支持所里的工作,跟他打声招呼,让他注意点形象我觉得比较好。也省得他在我面前老装‘圣人’……即便告诉了他,也没啥大不了的,平常开玩笑惯了,他这个人啥都不在乎。”

杨渡笑了。说:“老周,没想到你会这么坏!我还拿不定主意,把这件事该不该告诉他。”

周道义一脸严肃:“你要知道,在西烟镇,啥事都瞒不过曹云定的眼睛。真要像徐发光说的那样,这段录像传到网上,曹云定恼羞成怒,西烟镇肯定会出乱子。”

杨渡不语,暗自思忖。

周道义说:“眼下最要紧的,应该赶紧找到范道那小子,别让他把这段录像传网上去。李小雪被骗的事小,这件事更大……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曹云定,让他有个心理准备,也好缓解一下他的情绪。”

杨渡问:“那你怎么和他说?徐发光曾经求过我,说这件事千万不能让曹云定知道。”

“当然不能提徐发光。提他,这小子就死定了……就说是市里的维修站举报,他们修摄像机,发现了这段视频,举报也是自然。” 

5

杨渡问:“考察?我没接到上级通知啊。”

曹云定“呿”一声:“哪有上级通知。是哥几个自己组织的。我出资,请大家去那边玩玩。全国各地都跑遍了,有人想去澳门赌场长长见识。闷了一冬,也该出去转转了。”

杨渡一口回绝。

曹云定也不再盛情邀约,而是用恳求的语气说:“李小雪那件事,你们就别再查了。再查下去,闹得风言风语,丢了李小雪的面子不说,也打了我的脸。骗走那俩钱也不算个事儿,就当这孩子花钱买教训。小雪这边我看好她,就不用你们费心了。”

正当疑惑难解之时,接下来发生的两件大事,令杨渡再不能罢手,从而洞悉了更多人的秘密。

杨渡和周道义驱车赶往刹马镇。

一列驰入西烟镇的绿皮火车恰好从道口经过。自动护栏坏了,穿着臃肿的道口值班员冒着风雪,摇动红色小旗,嘴里吹着哨子,大声呵斥想“抢道”的行人。

慢慢驰来的列车车厢里已亮起灯火,却不知为何在道口临时停车。披了雪霜的列车犹如一堵从天而降的高墙,堵住他们的去路。而通往刹马镇的道路仅此一条,只有耐心等候。向晚的暮色中,车厢内的世界看上去恍如隔世。杨渡未曾留意车厢里的一位妇人,正在隔窗向外观望。他们之间仅隔了数米距离。黄昏中的西烟镇幽寂而荒凉,而这位神情憔悴的妇人,并不会因此而感到惆怅。此刻,她正在为女儿的失联心急如焚。她从遥远之地跋涉而来,前来打探女儿的消息。杨渡不会想到,明天一早,他将与这位身心俱焚的母亲碰面。

捅开房间门锁,听到从卫生间里传出“哗哗”冲水声。嫌疑人正在洗澡。

床尾堆放着扒下来的衣服。电脑开着,显示QQ处于登录状态。一串头像忽闪忽灭,“嘟嘟”震动声像一群吵嘴的蝈蝈。一把塑料刀叉插住方便面筒,显然刚泡的。方便面筒旁,放一张纸,一支碳素笔。纸上写有几串数字。周道义简单搜查过整个房间,和正在看电脑的杨渡对望一眼。二人大摇大摆坐下来。

随即,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从卫生间跑出来,嘴里唏嘘,显然卫生间与卧室的温差很大。他的身子看上去很白,像一头褪了毛的猪。一张冒着热气的脸显得红光满面。见两位陌生人坐在房间,嘴里“哎哟”一声,刹住脚,慌忙用手掩了下体。

因穿着便服,他并不知道他们警察的身份。虽有些惊讶,却并不气恼,嘴里抱怨几声,忙不迭去穿衣服。等看到探头进来的老板,这才意识到什么,随口问了一句。周道义亮出手中证件。这个赤身裸体的中年男人没有任何表示,随即变得沉默下来,认真蹬着裤子。刚洗过澡,身子黏湿,一条衬裤怎么也套不进去,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恐。身子歪斜,险些撞翻床头的一把椅子。等穿戴齐整,脸上瞬间淌满汗水,面色虽有萧索,仍旧红光满面。

被带走之前,他略有遗憾地扫了一眼电脑桌面,舔了舔厚厚的嘴唇,不知是遗憾泡好的方便面不能及时享用,还是另有所图。

回到派出所,时间已过晚上十点。

周道义出去买吃的。一间闲置的宿舍内,杨渡单独讯问。二人的对答犹如闲谈。

范道对自己网上的行为供认不讳。可当认定行为性质时,却死不承认自己是“诈骗”,令杨渡哭笑不得。却又觉得他并非有意抵赖。看上去他并不像其他惯犯那般狡猾,表情也显得无辜而诚恳,像一个不谙世事、触犯戒律仍不自知的人。他说他并不是在骗李小雪,那些钱只是暂借,他会想办法还她的。杨渡冷笑一声,将他的谎言一语戳穿:“你冒充国安局的工作人员,难道只是为了借钱?”范道一愣,咬着厚厚的嘴唇,低头思忖片刻,复又抬头,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。“当初确实想歪了……就是觉得没意思嘛!就是想玩一下,可没想到,网上竟有那么多爱慕虚荣的女人。她们缠着我不放,后来想甩都甩不掉了……”

“怎么,你在网上骗了不止一个?除了李小雪,你还骗了谁?”

范道慌乱摆手。“没有没有,只有李小雪一个……我也没骗李小雪,我们俩是真心相爱。我问过她,如果我不在国安局工作,只是一个普通人,你还会不会对我这么好。她说,不管我是干什么的,她都会真心对我好的。”

杨渡拍一下桌子:“非要我把李小雪找来,当面和你对质,你才肯承认?”

范道嘀咕一句,摊手,做出一副无奈表情:“你不信也没办法。可你想一想,如果我是诈骗,我们俩不是谈恋爱,我何必大老远跑到西烟镇来。”

杨渡一愣。范道所言,恰是他最感兴趣的部分。便耐住性子,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脸无辜的范道,旁侧敲击说:“你别再执迷不悟。你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,放着老婆孩子不管,竟做这种荒唐事……”

“你去过龙浔镇?”范道惊问。

“你说呢?”

周道义买饭回来,特意给范道也带了一份。范道的吃相十分丑陋。吃罢饭,用手揩着油汪汪的嘴,竟不知好歹问:“有烟吗?”

杨渡翻完抽屉,向周道义伸手。周道义很不甘愿,将一包刚拆封的“中华”烟丢在桌上。杨渡将烟压在掌下,说:“咱们开诚布公,好好谈谈,说说你为啥要来西烟镇。”

范道点头。杨渡这才将烟推给他。

范道从烟盒内拎出一根烟,放在鼻翼下贪婪嗅闻,感叹道:“好久没抽过这么好的烟了。”叼在嘴上,又冲杨渡伸手做了一个“揿”火机的手势。打火机随即被周道义“啪”的一声丢在桌上。范道打着了火,点烟之际,忽然颇为老到地问杨渡:“你们把我带到这儿来,不算拘押吧?”

“你说呢?”一旁的周道义不客气地反问。

范道深吸一口,吐出一口烟雾。“我在大学学过法律,本想当个律师……我知道,过了二十四小时,你们就该放了我……和你们说实话吧,我也曾检讨过自己,但我和李小雪,确实不该被你们认定为诈骗。我弄那套假证件,怎么说呢,每个追求爱情的人,不是总要编些甜蜜谎言,让他的爱人开心吗?如果有足够的时间,我会向李小雪解释清楚这件事,我想她肯定会原谅我的。”

杨渡忍俊不禁。“你上过大学?学过法律专业?哈哈,看来你学过诈骗专业吧。骗来骗去,竟骗到我们警察头上。”

范道一愣,即刻想起警察已去过龙浔镇,自己高中都没毕业的家底肯定了然于胸。他显得很不好意思,垂头丧气说:“我虽没上过大学,前段时间读过好些法律方面的书,也相当于大学水平了。”

杨渡“哦”一声,兴趣颇浓:“你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触犯了法律,才读那些书读的吧?”

范道不语,闷头吸烟。

杨渡说:“你也算聪明人,你现在的处境,其实没有任何心存侥幸的必要了。”

范道拧一下脖子,再次以辩解口吻说:“我也并非心存侥幸……走到这一步,也算身不由已。等我告诉你发生在李小雪身上的一些事,你或许就明白了。”

卧在床脚的周道义竟然睡了,打出一记呼噜。两人同时扭头看他一眼。

杨渡说:“如果你愿讲,我也有兴趣听。如果这只是你狡辩的理由,那就算了。”

范道叹了口气。

“你去过龙浔镇,想必我的底细也都了解清楚。如果我不是因为好赌,小日子过得其实挺不错的。‘好赌’,是我们家族男人的天性,我爷爷我父亲就赌了一辈子……我也想过痛改前非,可因为无聊,每次都身不由已。你不知道那种赌博的天性融在骨子里,会让人有多痛苦。每次一见到麻将、纸牌、六合彩票,我都会身不由己。它们像妖术一样蛊惑了我。特别是麻将上‘听’,手捻骨牌上的刻纹,一点一点摸清是‘幺鸡’还是‘九饼’,一颗心都要跳出来。得到一把不好的纸牌,‘点数’太小,但翻开纸牌,对家的‘点数’比你还小,瞬间生死,那一刻真太他妈的刺激!六合彩的那些字谜,我想应该是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题了吧。”

“说来说去总归一句话——赌博害了我。岳父让我去新疆经营批发业务,算是对我的落难发配。刚到新疆,我也有过重新做人的打算……可仍旧因为无聊,人生地不熟的,打麻将玩纸牌买六合彩确实限制了我,岳父或许还会沾沾自喜呢!可他哪里会想到,我家店铺旁边,有一家彩票站。”

“你买过彩票吗?有过中大奖的想法吗?那你根本体会不到买彩票的乐趣。那也算是一种变相赌博,是一个无法形容的大赌场,只是说不好庄家是谁。你可以想象一下,奖池里放了几十个亿,一张小小的彩票,可能会让你从地狱一步迈入天堂,难道你不会有任何想法吗?如果没有,那你简直就是个‘圣人’了。反正我是把持不住自己。起初不舍得吃不舍得穿,零用钱全用来买彩票了。当时还心安理得地想,亏点就亏点吧,国家不是号召,购买‘一注彩票,奉献一份爱心’嘛。等中了几次小奖,心态变了,把持不住自己了。慢慢开始挪用生意上的钱。那些行踪不定的彩票号码,像别人撒下的诱饵,等我一知半解以为摸到中奖规律,店铺的账面上出了亏空。最疯狂的一次,我一下便买了两万块的彩票,以为胜券在握,哪知血本无归……我虽输得一塌糊涂,但那个时候,却从没动过在网上搞钱的念头。”

“我的ID不是叫‘铁血军魂’嘛,之所以取这样一个ID,只是胡乱起的。当时‘雪人’之所以加我好友,可能就因为这ID的缘故。她另有所图——大概以为我是警察,她这才主动加我。加上之后,直来直去问我是不是警察?我胡乱回她,你说哥不是警察,还能是做什么的呢?她又问我在哪个部门工作,我又胡乱回她,哥是‘国安局’的。起初我并不想理她,只偶尔和她聊上几句。可我每次上网,或是隐身登录,总会见她给我留言,或是热情搭讪……我之所以动了想从她那里弄些钱的念头,只因为从电视上看了一档法制节目。一个冒充国安局的人,同时和几个女网友保持暧昧关系,不仅赢得了她们的芳心,还得到了她们的资助。我如法炮制,竟屡试不爽。”

“当初从她那里搞到钱,只想买彩票中了奖,堵上账面的亏空,然后再还给她……当时我的生活已变得一团糟了。岳父准备派人来新疆查我的账,我看再也瞒不住,卷了账面上的钱,准备跑路。打点好行李,忽然心念一动……当时我觉得自己太可怜了。之所以来西烟镇,是因为那一闪念间,我发现我爱上了‘雪人’,爱上了这个同我海誓山盟心心念念的女人。她对我真是太好了!每天除了嘘寒问暖,对我总是有求必应。她让我想起了我姐姐。我虽有老婆,可我俩只有名分没情分。这女人瞧不上我,她嫌我家里穷,从嫁给我的那天起,就高高在上。实际上,我对这个蠢女人也烦透了。我和她睡觉,她都是一副装腔作势的嘴脸。准备跑路时,我也曾想过我的儿子,但当时脑子发蒙,没了亲情的概念。让我唯一想起的只有‘雪人’,觉得只有她可以让我投奔。当时我甚至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,觉得自己是英雄落难,她肯定能将我收留……你知道吗?我之所以来西烟镇,还有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。”

说到这儿,范道又从烟盒里捞出一根烟。手抖索着,嘴对嘴续上,将烧到指尖的烟蒂掐灭。烟缸里的烟蒂密如丛林。

“什么原因?”因只顾聆听,久不开口,杨渡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。

范道瞟一眼昏睡在床的周道义。将烟灰弹了弹,莫名其妙问:“你是新来的吧?”

杨渡不觉点头。

“我从网上查过你的讯息,并大概了解了你的一些身世,是李小雪帮我了解的……知道你从警校毕业,为人正派,想来不会和西烟镇的其他警察一样。”

“你想干吗?”杨渡警觉起来,声音有些震怒。

范道下意识缩了缩身子。眨眼看着杨渡,苦笑道:“你别误会,我什么也不想干……你是警察,我又是‘国安局’的,我们自然属于一个系统。我答应过李小雪,准备考察一下你的素质,我不能来西烟镇,就通过组织关系,把一项重要任务交给你去办。”

杨渡叫一声,“好你个骗子,竟把人民警察当成你行骗的工具。”

“话也不能这么说……”范道摆手,认真说道:“我真是这么想的。即便我不能像上级那样指派你,也可以把我掌握的信息,暗中透露给你呀。”

“好吧好吧,”杨渡摆手,“还是接着说你来西烟镇的另一个原因吧。”

杨渡听得有些无趣。因范道的讲述,并未超出他的预期。而他心不在焉的表情,顿时令范道紧张起来。

“你,你不会和那老板关系也很好吧?你会不会告诉他!”

杨渡摇头,神情略显疲惫。

“那个老板,可能有什么把柄攥在李小雪手里。”范道忽然说。

杨渡立马打起精神,问:“什么把柄?”

“她也没明确告诉我。只说那个老板不但坏事做尽,还在做一件十恶不赦的事。等哪天把她逼得走投无路,她就鱼死网破,去省里举报他。省里扳不倒他,她就去北京告状。”

“你最近和李小雪有联系吗?对了,你想英雄救美,可你俩见过面没有?”

“我哪敢去见她!”范道不耐烦地说,“前几天在网上联系过一次,话没敢多说几句,总觉得那家网吧不太安全……我看过一段和她有关的录像,心里难过,也没心思见她。我想离开西烟镇,又怕她伤心。我现在是她唯一的指望,我若不帮她,谁又能帮她?这段时间我靠打零工维生,买彩票又一无所获,身上没钱,实在混不下去……我现在只想着,离开之前,弄清掌握在李小雪手里的证据,然后由我去举报——反正以后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,就当一个骗子将功赎罪,来报答她吧。现在可好,被你们抓到了。我相信你是个好人,如果我能从她嘴里得知是什么证据,可不可以交给你,由你去办这件事?就像我对李小雪所承诺的那样——只是,只是你不能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李小雪,不能说我是一个骗子,就当演戏吧。”

杨渡点头,不无疑虑地问道:“你骗她的事,她或许已经知道,你觉得她还会相信你吗?”

范道摇头,一脸迷茫。“我想试试,可又不知道你给不给我这样的机会。”

周道义醒了,骨碌身爬起来,抹了一把惺忪睡眼,问杨渡:“还没睡,熬了个通宵?”看一眼范道,皱眉问:“这小子都说了吗?”

二人走出房间。

返回房间,杨渡对神情疲惫的范道说:“正如你读过的法律知识一样,讯问不得超过十二小时,对嫌疑人留置的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……现在,你可以走了。”

范道一愣。旋即起身,逃也似的走出门去。

杨渡回屋,本想睡一会。却听院子里的铁门被人擂响。

6

妇人的实际年龄不超五十岁,面庞看上去还很年轻,两鬓却染了霜白。在艺术学院一位老师的陪同下,她不哭不闹,情绪显得异常平静,只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。

杨渡起初不以为意。

一位少女的短暂失联,是日常警务中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。她莫名失踪,说不定过些日子,又会莫名地回来。刚想仔细打问,便听那老师用低沉嗓音说:“这孩子平常很少上网,也没谈恋爱……学校我们都查过了,任课老师和宿舍的同学,也都没见过她,已经三天了。”

“当初我就不同意她来这儿上学。离家远不说,学费也贵。我是单亲家庭,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,每年支付这笔学费,就让我很难支撑。一直坚持了三年,今年暑假,她就该毕业了……这孩子打小懂事,从不对我提过分要求,但上艺术学校,她却表现得那么坚决。她说妈,你就满足我一次吧。等我毕了业,即便成不了专业歌手,去酒吧驻唱,也能赚不少钱。总比你打零工赚得多呀。我一边读书,一边打工,不用你给我支付生活费,只帮我缴点学费就成……等我毕了业,挣到钱了,会加倍还你。”

妇人喃喃地说着。语调平静,脸上却泪水汹涌。

她的泪水瞬间将杨渡打动,不忍卒看。他别着头,加重语气:“去她外面打工的地方问过没有?”

老师解释:“这孩子性格内向,从没去外面打过工。刚来学校时,学校帮她申请了一笔助学金,并帮她在学校找了一份勤工俭学的工作。她平常很少出校门,不可能去外面打工的。”

杨渡说:“那就按人口失踪先立案吧!”

话一出口,不想那妇人却失声痛哭。好像杨渡例行公事的一句话,宣判了她女儿的不测。杨渡和那位老师无语应对,只能默立一旁。半晌,妇人才止了哭泣,抬头对杨渡说:“来西烟镇的火车上,我做了个梦,梦见这孩子死了……她对我说,妈,我死得好惨哪!我再也见不到你了。你想想办法,想办法找到我吧!可我有啥办法,只能指望你们警察了。”

女孩失踪的消息很快上了警方协查通报。寻人启事的告示随即在西烟镇的大街小巷张贴。照片上的女孩生得眉清目秀,忧郁的目光俯瞰着被冰雪围裹的镇子。因是大学生失踪,为避免在校园内引起恐慌,市局对这起“失踪案”十分重视,组成联合调查组,派驻西烟镇协助调查。局长林森木赶来亲自督阵,但调看系统内的所有录像,排查过女孩所有可能去过的地方,终是一无所获。

杨渡已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,觉得女孩很可能已经遇害。女孩的母亲又来派出所找他,对他讲起昨晚做的梦。“做梦”这种行径不足为奇,却被妇人当作能找到女儿的一条重要线索,显得有些可笑。自来到西烟镇,她便始终没有离开,住在一家简易旅馆里,一直等女儿的消息。两天不见,她的头发几乎全白,人也枯瘦下去。她说这几天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。刚一打盹,便被什么东西惊醒。短暂瞌睡中,她无数次窥见过女儿的身影,认定那是女儿通过心灵感应,来向她传达一些重要的信息。为了能更完整地接收到这些信息,她买来安眠药,助自己催眠。病态的睡梦中,她终于看到了一副完整的映像——她的女儿被五花大绑,身上坠了石头,沉在幽寂荒凉的水底。鱼类蚕食着她的身体,她的身体正长出暗绿的水草。

杨渡忧心地看着她。妇人奇怪的梦境,一度证实着他的猜测。却不敢当着这位母亲的面,说出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。不管女孩遇害与否,要想将她找到,只能在更大范围内展开排查。但这是一件根本无法实施的工作。即便想排查,也只能等冬天过去,西烟镇迎来冰消雪融的春天。他胡乱安慰着她。发现妇人的情绪仍旧显得十分镇定,只会在某个瞬间,陷入因恍惚而导致的错乱之中。

他再次看了看短信内容。心里仍激动不已。短信的内容是:你们正在找的那个女孩,肯定已经死了,你想知道更多线索吗?联系我,别让任何人知道。范。

为啥这么长时间不回信息?

对不起,我刚看到。

这条信息我发出半天了,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?

我能有啥想法!女孩的事快把人忙死了。市局领导都被惊动,你知道什么情况快告诉我。

气温虽有回暖,雪却在冬天将要落幕时纷纷扬扬。雪花扑在脸上,没了深冬的冷凛,倒多了些凉润的舒适。叩开工厂大门,门卫老头扒着门缝问:“干啥的?”杨渡说:“警察。”证件还未亮出,老头便吓得瘫坐在雪地里,嘴里不停告饶:“我们耍的是小钱,大雪泡天的,你们也来抓呀?”杨渡不理,径直朝院内走。走了几步,这才想起该问一问范道住哪儿。老头惊魂未定:“你们不是来抓赌的?”说着,伸手朝一个亮灯的房间指,随口问:“是这家伙报的案吧?我早说了,这个蔫了吧唧的南方侉子,看着就不像好人。”杨渡呵斥他道:“别废话!我来这儿有其他事,你不要和别人讲,你们该赌钱赌钱……要是说了,明天就把你们请到派出所,追究你们聚众赌博。”

这是一家濒临倒闭的木材加工厂。开工时间隔三差五,很难留得住工人。想来应十分合乎范道的生活规律。自来到西烟镇,他便以一名打工者的身份隐居于此。见杨渡进来,范道起身,匆匆走至门口,挑门帘朝外看。见黑暗中落雪,荒寂工厂一片冷寂。听到杨渡催问:“你怎么断定那个女孩已经死了?你到底还知道哪些事?快告诉我!”

范道一语不发,坐在炕上,有一搭没一搭盯着电视,忽然说:“我把了解到的事情告诉你,你能不能别再追究我以前的过错?”

杨渡愣了一下,半晌才说:“如果你能戴罪立功,可以酌情处理。”

“你要给我做个保证!”

杨渡睃他一眼,见范道的神情无异于一个赌徒。不屑说道:“你也算个聪明人,看过和法律相关的书,一个办案的警察,能轻易对嫌疑人做出什么保证吗?”

范道怔怔坐着,神情憔悴。橱柜上的电视机式样老旧,颜色虽已失调,音量却够大。一对表情夸张的小品演员正在唱“二人转”。

杨渡心里虽有不忍,却还是低声发出警告:“到了这一步,你还有侥幸心理?”

范道又发出一声叹息。

杨渡冷笑。

“也真亏你想得出来!这骗人的把戏,做得也算滴水不漏。如果有重要线索,可不就等于调动了警察?可你想过没有,如果你提供的线索毫无价值,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?”

范道不理他,一副笃定的神情。

“那个女孩肯定死了!她被同学拖下水,喝了下有迷药的饮料,身不由己……这样的事以前就发生过,这种手段往往针对的是处女。女孩应该是那种很本分的孩子,肯定不从,肯定要去报案,曹云定的手下没办法,只能弄死她灭口……女孩的死有可能会捅出大娄子,如果此时没人来救李小雪,李小雪也会受到牵连。”

“你想怎么救她?”杨渡意识到事情重大,显得更为焦虑。

“当然要靠你了!”范道诚恳说道,“李小雪手里有一个笔记本。笔记本上记着很多人的名字。李小雪早有准备,从事情一开始,她就把每个去仁和会馆嫖娼的官员和老板的名字都记下来,当作证据,期待有一天能为自己洗脱罪名。”

“笔记本在哪儿?”

范道不语,无奈地看着杨渡。

“笔记本在哪儿!”

“在仁和会馆……李小雪没办法拿到它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她藏的不是地方。她怕笔记本被人发现,觉得藏哪儿都不合适,她,她把它藏在菩萨肚子里了。”

“菩萨肚子里?”

“嗯,年前请菩萨做法事,她把笔记本和钱一块放进红包,塞在菩萨肚子里。一是觉得安全,二是据李小雪说,她想让菩萨心知肚明,睁眼看看这些人造的孽。”

杨渡“哦”一声,忽地想起最初到西烟镇那天,在仁和会馆看到的那场法事,以及那个往菩萨肚子里塞红包的女子的背影。

“菩萨像有百十斤重,李小雪想把本子拿出来,根本办不到。她又不能请人帮忙,惊动了曹云定的手下,可了不得……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我,特意嘱咐,不管你们国安局亲自来人,还是指派其他警察去办,必须先把笔记本拿到手……”说到这儿,范道“嘿嘿”笑了两声,“我没办法,只能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了。”

对于范道所开的玩笑,杨渡并未在意。至于怎么拿到那个至关重要的笔记本,他当时并没有太多考虑,只觉得总能轻易拿到。此刻,他倒关心起范道来的处境来,急切地问:“你呢,你怎么办?”

“我……”

范道忽然被电视节目吸引,仿佛置身事外。

电视里,正在直播一场福利彩票的摇奖。摇奖机像一台透明搅拌机,摇奖球被气流吹拂,疯狂搅拌,一粒摇奖球缓缓吐出,主持人正在播报号码。

“你想带李小雪走,还是现在就离开西烟镇?”

“我嘛……你如果不追究我的责任,我自然就轻松多了。接下来的事情如果顺利,我还是想带李小雪离开这儿,如果不顺利……”

范道说着,忽然止住话头,全神贯注盯紧屏幕。摇奖已过半。当一枚“06”的号码被摇奖机吐出,范道忽地在屋子里团团乱转起来。翻完身上的裤兜,又在堆得乱七八糟的床铺上开始翻找。

杨渡问:“你找什么?”

范道不答。

杨渡神色黯然。觉得事情如此重大,这个贪恋赌博的人仍痴迷不悟,简直无药可救。看来他与李小雪的所谓“爱情”,以及他对李小雪的承诺,都像他无意中实施的诈骗一样,充满“游戏”的意味,哪敢让人轻易相信。他愣愣站着,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自己的担心,对他讲个明白。

“范道,是去是留,你总该有个主意。如果事情顺利,带不带李小雪离开西烟镇,都无关紧要。可你想过没有?如果事情不顺利,曹云定的手下,肯定会找你麻烦。”

翻找没有任何结果。范道愣着,这才想起那张写有号码的纸条,丢在刹马镇的旅馆。他定住心神,默想一下那组事先预测的数字,竟和摇奖现场得出的结果完全吻合。瞄着电视,神情瞬间陷入癫狂状态,完全置杨渡的提醒于不顾。

杨渡叹口气,默然离开。

当主持人再次重复了一遍中奖号码。范道变得安静下来。不由得咧开大嘴笑了。“中了,中了,他妈的中了!”身子松懈,重重跌坐在一把椅子里,抬手“胡噜”着头发,忽又意识到杨渡的不辞而别。嘴里叫一声,跑到门口,朝外面张望。

7

西烟镇的这一个雪夜,将会有三桩重要的事情发生。

第一件事,自然发生在范道身上。

见面地点在西烟河南岸,两人最初初次相遇的地方。早些时候堆起的那尊雪人,伫立在夜色中,远远看去,好似一堵残存的冰雪墓碑。

刚一见面,徐发光便借着酒劲,对范道发难。得知他的骗子身份后,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他。他以西烟镇“坐地户”自居,怒斥范道胆大妄为,不但骗了李小雪,竟还敢跑来西烟镇,简直吞了豹子胆。“李小雪可是我的人!你要么滚远点,要么跟我去派出所自首。”

自从相识,徐发光对范道向来恭敬有加,在买彩票这件事上,他更是甘愿拜他为师。这样一通谩骂和恐吓,虽让范道脸上挂不住,却还是耐着性子,趋利避害说:“我托你买的彩票呢?带来了吧,快给我。”

“彩票?”徐发光咕哝一声,下意识摸摸口袋。那张彩票他虽已买了,却看也没看,仍塞在口袋里。

范道张着手,急迫的样子令徐发光心里生疑,嘴里仍训斥个不停。

范道却一劲告饶。“你怎么说都成!把彩票快给我吧,我明天就离开西烟镇。”

中奖了?徐发光暗自嘀咕一声。是不是中奖了!徐发光有多聪明,仅凭范道不加掩饰的表情,便能猜出个大概。

范道不语,仍伸手讨要。

“中奖了?真的中奖了?中了多少?”徐发光的声音乍现惊喜。

“没中奖,只是一个小奖……”范道掩饰,仍急不可耐地张着手。

范道无奈,站在他身后,只能采取下策,说:“零头给你吧。剩下的,正好够我还债。还清我从李小雪手里借来的那些钱。还给她,事情就能有个了结。该结束的,都该结束了。”

“结束了?”徐发光嘀咕一声,一脸狐疑。迅速将彩票揣回衣兜。“你想结束?你个骗子!你诈骗李小雪的事已成事实,警察都告诉我了。他们正到处抓你哪。你想用这张彩票来还李小雪的钱,洗脱罪名?这太他妈可笑了。况且……这张彩票是你的吗?它可是我买的。”

徐发光发出一声冷笑,转身便走。

范道愣住,站在原地,看着徐发光迈步走开的身影。积雪踩在徐发光脚下,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声响,令他耳膜难受。在他事先的预测中,虽想过麻烦种种,不料徐发光态度竟会如此强硬。因身份的制约,他随即想出一个和解的策略来——他想同徐发光商量,奖金的分配还有商量的余地,实在不行,对半分也行。他迈步追上去,用讨好的口气说:“喂,你别走……”

徐发光站定。转身,发出一声断喝:“别跟着我,离我远点!不老实,老子就对你不客气!”说完,再次转身,迈步离开的身影显得非常霸气。

范道头有些胀大。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。他和徐发光,在这张彩票归属问题上,实在没有什么道理好讲。他胸腔里随即一阵钝痛,嘶吼一声:“你,给我站住!”

徐发光再次摇摇晃晃站定,还未站稳身子,察觉到范道自身后扑来,拔腿便跑。他的奔跑刺激了范道,随后紧追。只追了几步,便将徐发光从背后扑倒。

两人厮打在一起。

徐发光毕竟身体壮硕,很快占了上风。骑在范道身上,一边叱骂,一边痛打。等丢开身子瘫软的范道,摇晃身子准备离开时,范道又一次扑上来,从背后勒住徐发光的脖子。

徐发光身子后仰,嘴里喘不过气。本想告饶,喉咙里咯咯有声,却发不出声音。他想掰开锁住自己咽喉的胳膊,无奈力不从心,仓皇间挥手一拳,捣中范道的眼睛。

范道松手,捂着眼睛,觅着声音的方向,又再次将徐发光扑倒,抱住他的脚踝死不放手。

徐发光已没有站起来的力气,只能拖着他,胡乱踹上几脚,仍甩不脱范道的纠缠,被他骑在身上,一只手摊开,另一只手下意识护着衣兜。情绪失控的范道,无意间摸到一根木棍,木棍在雪地里冻了一层硬壳,捞在手里,不管不顾打了下去。

月光将他癫狂的动作投映在雪地上。

空寂冰河近在咫尺。对岸的楼群鲜有灯火闪亮。徐发光再不能动了,像一只被猎杀的狗熊。身体被范道翻转,从衣兜里翻出那张彩票。彩票沾了血,黏糊糊的,被他一股脑揣进口袋。静坐一会,站起来。先是倒退着,拖着徐发光朝冰河方向移动。后又将徐发光两腿叉开,拖在身后。徐发光太胖,绵软肢体好似在做着徒劳挣扎,陷在雪地里不肯挪动。他本想将徐发光拖上冰河,塞进钓鱼人白天凿开的冰窟,最终失了耐性,想弃徐发光于不顾。准备抽身离去,发现那个由徐发光堆砌出来的雪人,矗在身侧。便将徐发光拦腰抱着,慢慢拖将过去,将其倚靠在雪人身上,一通手忙脚乱,用雪将徐发光潦草掩埋。

从雪人的角度看,夜色下的西烟河一览无余。月光辉映着冰面,使宽阔冰河看上去更像一条没有边际的道路。这个午夜时分从冰面上穿行的人,脚步游离,好似误入迷途。河床上有朔风吹过,腾起阵阵雪烟。他勾着身子,一呲一滑走得异常小心。走至河心,月亮恰好被一片乌云遮住。眨眼工夫,便不见了他的踪影。被遮蔽的月亮旋即又从云层中露出来,月光再次辉映了冰河。此刻的冰面,空荡荡的,只有被朔风卷起的雪雾。

徐发光从晕厥状态中醒来。阖动眼帘,恰好看到了

下一篇:没有了 上一篇:有个性的ID好听又霸气(什么ID最好听又霸气)